(说明:大约是上周,我写了两篇短文,阐述我对著名汉代摩崖《西狭颂》所谓碑额“惠安西表”中“表”字的考释,随之有不少人公开或私下和我商榷。最近几天,还有一位老同学传来一篇文章,说是他同学专门写的,托他转给我,表示不赞同我的看法。思之再三,我干脆把两篇短文整合修改了一下,改成论文模式,其中新写了五六千字,从词义分析方面,更加详细论证我的观点。写完这篇之后,此事就告一段落。我的看法无论大家同意与否,除非有新的证据证明我错,否则我都不会再改变。至于那种简单拿着两个字形比对,然后一口咬定自己观点正确的文章或跟帖,我不会再加回应。谢谢大家。)
《西狭颂》所谓“惠安西表”的“表”字考
□史杰鹏
《西狭颂》是东汉末年灵帝建宁四年()的摩崖刻石,位于甘肃省成县天井山鱼窍峡,正文共字。首先简略概述武都太守李翕的籍贯履历,比如年幼就做郎官,二十岁左右就任县令,很有政绩,继而三次被提拔为郡守级别的高官,为郡中引来很多祥瑞。这些叙述只有三四十个字,接下来长篇大论,主要歌颂他自建宁三年以来,在武都太守任上的功绩,尤其赞扬其为民修复西狭栈道之事。
这块摩崖非常有名,最早著录于曾巩的《元丰类稿》[1],之后历代都有人提及,乾嘉时期最著名的朴学大师王念孙《读书杂志》曾经说:“《武都太守李翕西狭颂》,建宁四年六月立,八分书,额有‘惠安西表’四篆字,在阶州成县栈道中,摩崖。”在中国书法史上,它与陕西汉中市的《石门颂》、略阳县的《郙阁颂》同列为汉代书法“三颂”,有极为重要的地位,康有为、梁启超等名人都对它有很高评价。
在《西狭颂》正文右下方,还刻有《五瑞图》,即黄龙、白鹿、嘉禾、木连理、甘露降、承露人以及相应的题榜,也就是李翕政绩引来的祥瑞。左边则是刻石题名,记载了当时一起参与刻石的十二位官吏名字和职位,其中前十位是郡守府的掾属,包括书写刻文的“从史位”下辩人仇靖,后两位是武都郡郡治所在下辩县的县长、县丞。因此,《西狭颂》也是研究东汉地方史的资料。
《西狭颂》的所谓碑额“惠安西表”四个篆字的释读,从王念孙以来,都无异议,但我怀疑,其中的“表”字释读是错误的。下面,我们分别从字形分析、词义辨析以及历史三个角度来讨论。
一
首先说文字字形。我们先看这四个字的字形图片:[2]
再看看秦汉一直到到三国初期文字“表”字的篆书写法,与最后所谓“惠安西表”的“表”字对照:
可以看出,上面所有秦汉魏时代的“表”字下部,都有一条向右下延伸的弧形笔画(图中红色箭头所指),其中张迁碑篆额的“表”字,严格地说不是标准的篆书,而接近隶体,那条向右下延伸的弧形笔画被分化成了短竖横长相连的矩形笔画。“表”字从“衣”,只要搜索秦汉魏晋时代的篆字文字编,就会知道所有的“衣”形笔画都有类似的特点,没有一个例外,它和所谓“惠安西表”的“表”下部类似“丢”形下部的圆钝形三角形的笔画,差别是很明显的。如果它不是“表”字,又会是什么字呢?
汉代的“垂”字,有一种简约的字形,其下部却往往写成“丢”形。比如“郵”字所从的“垂”:
之所以举“郵”字的偏旁为例,是因为单独的“垂”字在秦汉文字中有可能并不存在。《说文·土部》:“垂,远边也。从土声。”虽然收了“垂”字,但在目前出土的所有秦汉文字资料中,还没有发现确切的从“土”的“垂”字(当然,出土文字究竟有限,这个判断目前还不可说死),从上面所引的“郵”字,很容易看出除了字形1、3之外,其他“郵”字所从的“垂”字,最下的笔画全部写成两头向上弯曲的弧形,这正是“缶”的笔画特征。字形3是字形2的进一步变形,把弧形笔画拉直所致,并不是从“土”。至于字形1,应该是许慎创造的字形,因为标准的“郵”字篆书,都不从“垂”,而是从下图这个字:
《说文·缶部》对它的说解为:“小口罌也。从缶聲。”字的下部是“缶”,上部像“蕐”字中间的两条波浪形笔画,后来这两条波浪拉直(在古文字演变的过程中,这是很常见的),下部的“缶”形日益变成“丢”形的下部(以上面字形3和字形5为代表)。这种变化,从“缺”字的写法也可以看出来:
“缺”字从“缶”,上面“缺”字的第4个字形左边,是它的汉代草隶写法,对比第2、3两个字形,就可以发现它是从“缶”字变来的。字形4左边“缶”字上面一斜短竖再向右折的横直笔,是由“缶”字篆形上部“人”形笔画变形而来的。在汉代文字中,这种变形很常见,试看秦汉文字中的“占”字。
上面字形6,头上的“人”形笔画,在字形7中,变成了斜短竖再向右折的横行长直笔,和“缶”的变化一致,也就是草写时经常会导致的现象,这样可以帮我们理解类似的变化,其实《西狭颂》的正文隶书中,是有“郵”字的(刻文中提到了“督邮”这个官职):
大家很容易注意到,“郵”左边的“垂”字笔画,和上面我们举的“郵”字字形略有不同,其最下的横笔,左侧还连接有一条向右上行的短折笔,这正是“缶”上部的人形笔画变过来的。与上面“缺”字所从的“缶”字不同的是,它把“缶”字中间那条横笔也省略了,省略步骤类似:
不过这条“人形”笔画,有时还会完全简省为一条直笔,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“垂”字,往往不见上述《西狭颂》的“郵”字左边的那种笔画,理解这些笔画的变迁,为我们理解篆额(是否篆额还需要更确切证据,现在我们姑且认为是篆额)“垂”字写法非常重要。汉代的篆书,往往非常不标准,而是从隶书转写的(后面我们会举例),假如把上面简略的“缶”形重新篆化,就会是下面这个形状:
无疑最后的那个字形,和“惠安西表”的所谓“表”字下部就完全一样了。可能有人会说,为什么篆额“垂”字,不采取正文的“郵”字右旁的“垂”形。首先,这个所谓的篆额到底是不是西狭颂的篆额,现在还不确定。其次,即使是篆额,篆书的写法自然不可能和隶书的一样。
总之,“缶”和“垂”的极致简化的写法,非常相似,只是最上面的笔画是“丢”形上部,还是“缶”形上部的区别。“丢”形上部一般是一条左弯或者右弯的曲笔,隶化后则往往变成了一撇;而“缶”形上部往往是人形笔画,或者斜短竖再向右折的横行长直笔。试看下面“垂”的字形:
但下部如“丢”形下部的圆钝三角形的笔画,和《西狭颂》篆额的所谓“表”字下部,是完全一致的。“垂”和“缶”作偏旁时,从传世文献来看,似乎可以共用,所以“缺”字在古书上往往写成从“垂”:
段玉裁注《说文解字》,说这种从“垂”写法的“缺”,是从“缶”写法“缺”的误字。但从目前出土文字来看,“缺”字都从“缶”,传世古书之所以会写成从“垂”,一种可能是确实有从“垂”的写法,还有一种可能是把“缶”误认为了“垂”。后一种情况,古书上有例子。《史记·黥布列传》:“遂西,与上兵遇蕲西会甀。”但《汉书·高帝纪》“会甀”作“会缶”,而《汉书·黥布传》作“会扈”。颜师古注说:“缶音丈瑞反。苏音是也。此字本作扈,而转写者误为缶字耳。音保,非也。黥布传则正作扈字,此足明其不作缶也。”可知“扈”“缶”两字在简写时,非常容易相混[3]。
需要注意的是,“缶”字最上面的人形笔画,虽然在隶化时会被拉直,或者变成斜短竖再向右折的横行长直笔。但当写字的人故意将其篆化时,很可能把人形笔画的两边向下拉伸得非常夸张,试看下面的“罂”字:
“罂”字下面从的就是“缶”,截图中两个红色箭头指着的两笔,和所谓“惠安西表”的“表”字相应的夸张笔画就非常相似了:
两者的区别有两点,一是上图“垂”的左右两弧形笔画向下拉长得比吴禅国碑的“罂”字相应的笔画更为夸张,二是后者的“缶”形没有变成“丢”的下部圆环形笔画,而是保留了“缶”的传统篆形,但下部笔画黏连在一起,好像一个“田”字,这是一种还没有完全简化的篆形。
前面我们提到,《西狭颂》正文的“”字左旁“垂”形,除了“缶”的笔画,剩下的只有“”形笔画了,这个字形其顶端也就是“垂”形篆体常见的顶部左弯(或者右弯)笔画,那么,为什么在所谓“惠安西表”的“表”字中,变成了人形笔画呢?其实这种变形也很好解释,我们可以拿类似的变形来作比较。按照《说文》的说法,“素”也是从“”的:
上面字形3的素字,上面笔画和“垂”字的某些字形一样,是向右弯曲的,但在4里,这条右弯的笔画,就变成了一条直线,和人形笔画非常相似。再比如“華()”字,《说文》说也是从“”的,我们看“崋(華)山”的“崋”:
上面的字形1,“山”下的“”形上部是向右歪斜的曲笔,但在字形2中,上部就就变成了左右均衡的人形笔画。字形3上部则隶化成了“千”形,字形4下部其实讹误成了“年”字,但上部和拉直的“人”形相似,中间一竖还有断痕,和“惠安西表”的所谓“表”字一样。《石门颂》“年”字,上部也写成人形笔画。
“垂”字上部本来向左或者向右弯曲的笔画,经常会变成人形笔画。在隶化时则会变成“千”形,但这个“千”形有时也会写成人形笔画。因此,所谓“惠安西表”的“表”字,我将其改释为“垂”字,从字形演变的角度来说,都可以得到合理解释。
以上是我对“垂”字的字形演变情况分析,文字有自己的演变谱系,要想正确考释出一个古代文字,必须清楚它的发展谱系,这有时会和一般人的直观相违背,但它是一种科学的研究方法。我的老师李家浩先生曾经对我谆谆告诫:“判断两个字是不是一个字,不能完全从图画式的角度看像不像。在古文字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:有时候两个字很像,但不是一个字;有时候两个字不像,但就是一个字。”所以,经过分析“垂”字的演变谱系,我认为所谓“惠安西表”的“表”应该释为“垂”(当然严格地说,应当释为“扈”)[4]。为了帮助理解,我拟构了这种“垂”字的演变轨迹如下:
另外有个疑点需要解释,就是“惠安西垂”的“垂”字,按理说是篆书,不应该在下部采用“丢”形笔画。因为“丢”形笔画一般出现在比较简化的隶书当中,如果改写成篆书,应该恢复其典雅的正体。但在汉代,利用简化变形的隶体将其篆化的现象极为常见。这主要由于篆书在汉代并不是通用字体,很多人对其并不熟悉,我们看现在的汉印,讹误的写法比比皆是,有些甚至错得令人瞠目结舌,这方面已经有不少学者研究[5]。研究汉印文字的,都知道秦汉玺印文字常常由汉隶转写,而因此导致错字,这种现象完全可以写几本专著。
汉代人写的篆书,往往就是根据隶书体,将其笔画曲折拉长,草草了事,也不管其是否合乎六书。许慎《说文》说:“篆,引书也。”“引”就是拉长,汉人大概认为,把笔画拉长变得曲折,就是篆书。当然,如果那个字的正宗篆体他比较熟悉,他还是会按照正体来写,但如果他不熟悉,他往往就会把自己知道的隶体笔画拉长,改造成错误的篆书,这里我们可以举“備(备)”字作为例子:
“備”字本来是“箙”的初文,表示箭壶,这从上图1、2两种字形可以看得很清楚。后来就变得莫名其妙,一点都不象形了。上图11、12、14、15两种字形是典型的隶体,但是,在汉印中,“備”的篆体却有在这几种隶体的基础上强行改造而成的:
另外,“備”字的右边还有写成从“又”从“用”的,而汉印的“備”字篆体,竟也有人毫不犹豫就加以改造,试看胡司琪的归纳[6]:
这些篆体无疑都是不合六书的,就是因为书手不熟悉篆书,只好想当然根据隶书的写法篆化,从而造成大量的错别字。这种现象,在东汉极为普遍。许慎在《说文解字叙》里,就专门提及当时的儒生大多不懂文字结构,“诡更正文,向壁虚造不可知之书,变乱常行,以耀于世。诸生竞说字解经谊,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,云父子相传,何得改易。乃猥曰:马头人为长,人持十为斗,虫者屈中也廷尉说律,至以字断法,‘苛人受钱’,‘苛’之字‘止句’也。若此者甚众。”可谓触目惊心,这也是激发他撰写《说文解字》的原因之一,只有把字形分析清楚,才能避免诸生贻误后学。徐铉注《说文解字序》也说,当时“隶书行之已久,习之益工,加以行草八分,愤然间出,返以篆籀为奇怪之迹”,可见当时文字的错讹是何等严重,不要说篆书,连隶书都变形厉害,导致廷尉都根据错误的隶书结构断案,可谓荒诞。
回到我们的主题来。“惠安西垂”的“垂”,就是书写者因为不知道“垂”的篆书写法,直接把“垂”的简化隶体笔画拉长改造而成的,正属于许慎所言“诡更正文,向壁虚造不可知之书”的典型。在许慎眼中,内郡官府掾吏都普遍不熟字形,何况武都郡是个边郡,人烟稀少,全郡总共才七个城,二万零一百零二户,总共八万一千七百二十八人,在这么稀薄的人口中,能选拔出素养多高的人才?明显是很不乐观的。我们现在觉得《西狭颂》书写大气磅礴,好像很厉害,其实在当时,它的撰写者仇靖名不见经传,只是个郡府小吏,其才学远不能和齐、鲁诸郡和颍川、汝南等地的儒生文人相比,他不会写正体的“垂”字,是丝毫不奇怪的。
二
接下来分析“惠安西垂”的词义。
众所周知,一个字的考释是否正确,除了字形分析之外,就是看它放在前后文中是否意思顺畅。杨树达在《积微居金文说》里说:“每释一器,首求字形之无牾,终期文义之大安,初因字以求义,继复因义而定字。”那么,我们把“表”字改释为“垂”,文义是否更通顺呢?现在进行详细分析。
以往有人认为,“惠安西表”的“表”是指一种文体,并以《汉武都太守耿君表》为证。《汉武都太守耿君表》刻于东汉熹平三年(年)四月二十日,是新任武都太守耿勋在成县的天井崖为表彰自己,下令刊刻的一块摩崖,碑额为“汉武都太守耿君表”。根据这篇表,我们知道耿勋是在熹平二年(年)上任的,距《西狭颂》刻石时间只有两年,一般认为,耿勋就是李翕的继任。《耿君表》这块摩崖主要记录了耿勋的阀阅以及在武都的诸多功绩,不像《西狭颂》主要记载具体建造栈道事迹。汉代碑刻称为“表”的甚多,现在学者一般都认同,汉代刻石的“表”是一种宣扬自己功绩的文体[7],和传统上说的臣下给君主上奏的表,比如《出师表》《陈情表》不大一样,但得名原因却是相似的。按照《说文》的说法,“表”的本义是古代毛衣(裘)朝外有毛的一面,后来也指罩在裘衣外面的一层单衣,因为是表露在最外面的,故而得名。所以“表”的本义和引申义往往和“外面”这个词源义有关。臣子跟皇帝的上书称为“表”,本来是指臣子向皇帝“表露”内心,展示赤诚。《释名·释书契》:“下言于上曰表,思之于内,表施于外也。”诸葛亮的《出师表》就是如此。同样,刻石留念,也是标榜、展示自己的功绩,只是向民众表露。不过“表”这种文体后来不断发展,凡论谏、请劝、推荐、庆贺,都可以称表,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。
《西狭颂》按其内容来看,称为“表”也不是不可以,但问题出在“惠安西表”这句话意思有问题。“惠安”是联合式动词,“惠”指施加恩惠,“安”指安绥,大概典出《尚书·皋陶谟》:“安民则惠,黎民怀之。”这句话比较有名,东汉人经常称引,比如《后汉书·顺帝纪》:“比蠲除实伤,赡恤穷匮,而百姓犹有弃业……《书》称‘安民则惠’。其令冀部勿收今年田租、刍稿。”《后汉纪·光武皇帝纪》载欧阳歙《下教论繇延功》:“西部督邮繇延,天资忠贞,禀性公方……《书》曰:‘安民则惠,黎民怀之。’盖举善以教,则不能者劝。”都是指给百姓实施恩惠,《西狭颂》正文提及太守到任后,督邮几乎不出郡府,朝中清净无为,庄稼年年丰收,公私殷实,粟麦每斗只有五钱,可谓政绩惊人,完全当得起“安民则惠”这句经典。
“惠安”这类联合式动词,词序可以颠倒,比如汉《斥彰长田君碑》曰:“安惠黎仪,伐讨奸轻。”类似意思的词还有“惠恤”,《三国志·魏书·陈群传》:“陛下当盛魏之隆,……唯有以崇德布化,惠恤黎庶,则兆民幸甚。”其中“惠恤黎庶”的“惠恤”相当于“惠安”。“恤”有“安”义,《汉书·韦贤传》:“不遂我遗,恤我九列。”颜师古注:“恤,安也。”还有“惠抚”,《隶释》卷六载《国三老袁良碑》:“昔掌符竟,惠抚我民。”《说文·手部》:“抚,安也。”可知“惠恤”“惠抚”与“惠安”同义。其他以“惠”为动词的动宾式词组也非常多,如东汉末年《复华下民租田口算状碑》:“瀸润宿麦,惠滋黎庶。”《后汉书·桓帝纪》:“庶望群吏,惠我劳民,蠲涤贪秽,以祈休祥。”
但这些联合式动词后面所接,全部都是名词,无一例外,因此“惠安”后面两个字,一定也是名词。如果所谓“惠安西表”的“表”是一种文体,那么“惠安”所施加的对象,只能是“西”这个字。但这样以来,意思就非常别扭了。“西”到底指哪里呢?古书上还找不到“惠安西”这样的说法。据学者研究,东汉时期出现的新词多是双音节词,更讲究音律,如果“惠安”是一个双音节词,它应该后接一个双音节名词,读起来才有节奏感,因此,所谓“西表”两个字,应该也是一个名词性词组。
也正因为如此,有人把“西表”解释为西方。比如李樯曾经说:
按字义解释,“惠”是慈惠,是给予好处;“安”是安定、安宁、平安之义;“西”是方位;重点在这个“表”字上,“表”在此处是外的意思,如形容山高为“高插天表”的“表”,是《尚书·立政》中“方行天下,至于海表”的“表”,是中国禅宗三祖僧璨《信心铭》中“极大同小,不见边表”的“表”。又,峄山五华峰有“五华天表”四字,“表”字即此意也。“表”字的这个用法现在已经比较生僻了,所以特别地“表”而出之。“惠安西表”四字连贯起来就是给予西方边徼之地(西表)以惠爱,使之安宁、平安。据此,“惠安西表”四字,显然不能概括这篇摩崖刻文的内容,只是一个题辞,并且题辞所颂扬的范畴,也超出李翕开天井山栈道的这一方面,而是对李翕任武都太守政绩的全面肯定。因此,认为此四字是此颂文的题目是不对的。[8]
所谓的“惠安西表”四个字,到底是不是《西狭颂》的碑额?从汉碑碑额的普遍情况来看,碑额一般都会言及主人的名字,比如前面提到的《汉武都太守耿君表》,以及东汉永和六年()《冀州从事冯君碑》,汉安二年(年)《汉故益州太守北海相景君铭》,延熹元年(年)的《郎中郑固碑》。哪怕是非人格的主体,也会在碑额中体现,比如东汉延熹八年(年)《华山庙碑》,光和六年(年)《白石神君碑》,像“惠安西表”这样完全不涉及碑刻主人的情况,目前似乎还未见到,当然,这四个字确实又和《西狭颂》的内容相关。在能找到更多的证据之前,这个问题无法得到解决,只能暂时搁置。李樯断然否认词四字为篆额的看法,还难以成为定论。至于他把“西表”解释为“西方边徼之地”,从内容上来看,是很有道理的。只是对“表”字意思的理解是否精确,还值得商榷。
前面我们说过,“表”的词源义是“外面”,因此,古书上提到“×表”的“表”,大多应该训为“外”。比如“江表”,是指从北方视角,长江之外的吴地。又《盐铁论·未通》:“周公抱成王听天下,恩塞海内,泽被四表。”以“海内”和“四表”对文,可以看出“四表”其实指国境之外。古代帝王喜欢吹嘘自己的德政不但惠及国内百姓,还流传外国。《汉语大词典》收有“海表”一词,注释为:“古代指中国四境以外僻远之地。”并引《尚书·立政》:“方行天下,至於海表,罔有不服。”清孙星衍疏:“溥行天下至於海外,无有不服。”又班固《典引》:“仁风翔乎海表,威灵行乎鬼区。”都把“海表”训为“海外”,而不是“海内”。后世古人也是这么理解的,比如王安石《谢赐历日表》:“正朔所加,外通乎海表。”如果我们把“西表”解释为“西部之外”,明显词义不通。
《汉语大词典》还收录了“海垂”,注释为:“海边。”又引汉刘向《说苑·奉使》:“彼越亦天子之封地也,不得冀兖之州,乃处海垂之际。”又有“海裔”,与“海垂”相近,常形容边远之地。《淮南子·原道》:“游於江潯海裔。”“裔”和“垂”都是指“边缘”,《説文·衣部》:“裔,衣裾也。”徐鍇《系传》:“裾,衣边也,故謂四裔。”《方言》:“裔,末也。”《国语·晋语》:“延及寡君之紹續昆裔。”韦昭注:“裔,末也。”都是指某物的“末端”,但依旧属于某物;而“表”一般指某物之外,不属于某物。《广雅·释诂》:“裔、方、外、旌,表也。”“裔”和“表”也互训,貌似相同,但其实只是笼统地说两者算近义词,具体分析则有区别。
就汉魏时代的文献来看,“表”在当时的搭配都和“外”有关。比如“方表”。《后汉书·和帝纪》:“文加殊俗,武畅方表,界惟人面,无思不服。”以“殊俗”与“方表”对称,无疑“方表”也指方外、外国。《史记·文帝纪》:“朕既不明,不能远德,是以使方外之国或不宁息。”就直接称“方外”。《水经注·温水注》有“徼表”:“浦西即林邑都也,治典冲,去海岸四十里。处荒流之徼表,国越裳之疆南,秦、汉象郡之象林县也。”说的是林邑国的都城典冲,位于“徼表”,“徼”指边境,“徼表”就是“徼外”,林邑曾经是武帝经营的象郡象林县,在三国时早就独立建国了,属于境外(今属越南)。又有“世表”。嵇康《与阮嗣宗书》:“若变通卓逸,行得天符,言发恍然,邈在世表,则将为吾子谢物输力。”说的是在尘世之外。还有“藩表”。《三国志·魏志·公孙渊传》:“渊遣使南通孙权,往来赂遗”裴松之注引三国吴韦昭《吴书》:“自先人以来,歷事汉魏,阶缘际会,为国效节,继世享任,得守藩表,犹知符命未有攸归。”吴国向魏国自称“藩表”,是因为它不在魏国境内。《魏志·公孙度传》裴松之注引《魏书》:“郡在藩表,密迩不羁,平昔三州,转输费调,以供赏赐,岁用累亿,虚耗中国。然犹跋扈,虔刘边陲。”内容是公孙渊的大司马长史臣郭昕、参军臣柳浦等七百八十九人上书给魏国朝廷,为公孙渊辩解,里面提到公孙渊所辖之地位居“藩表”,即指在魏国国境之外,又说郡外蛮夷跋扈,侵犯“边陲”,则指国境之内,两者区别是很明显的。另有“城表”,《魏志·齐王芳纪》:“恪遣马骑寻围迹索,得像还……将绕城表。”“城表”亦指城外。
而“方垂”则指边地。晋袁宏《后汉纪·顺帝纪二》:“卿诸人积年为害,一旦解散,方垂荡然,当条名上,必受封赏。”“方裔”也一样。《后汉书·列女传·曹世叔妻》:“以方垂未静,拒而不许。”《晋书·张寔传》:“羯逆滔天,朝廷倾覆,肃宴安方裔,难至不奋,何以为人臣!”“方表”和“方垂”的意思显然有差别。东汉时代,也习惯用“垂”字来代指边境,《后汉书·冯衍传上》:“四垂之人,肝脑涂地,死亡之数,不啻太半。”但没有用“表”来代表边境的说法。
从词语搭配上来看,在我们搜索的句例中,汉魏时代,“表”字前面都是接具体的自然地域和自然风物,比如江表、海表、林表,或者接“方”,从不接东、西、南、北四个字[9],但“垂”和“裔”经常和方位词搭配。比如《汉书·匈奴传赞》:“其与中国殊章服,异习俗,饮食不同,言语不通,辟居北垂寒露之野。”《后汉书·公孙瓒传》:“前此有童謡曰:‘燕南垂,赵北际,中央不合大如礪,唯有此中可避世。’”《后汉书·东夷传·高句丽》:“遂成死,子伯固立。其后濊貊率服,东垂少事。”陈琳《为袁绍檄豫州》:“故躬破於徐方,地夺於吕布,彷徨东裔,蹈据无所。”陆机《赠顾交趾公贞》诗:“发迹翼藩后,改授抚南裔。”王粲《迷迭香赋》:“扬丰馨於西裔兮,布和种於中州。”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“以变北狄”裴駰集解引汉马融曰:“北裔也。”
尤其是西垂,史书常见。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:“至周之衰,秦兴,邑于西垂。”是指秦国在西边建国(也写作“西陲”)。一般认为,因此就用为地名,周宣王曾命秦庄公为西垂大夫,这个西垂,即后来汉代所设置的西县,在今甘肃省天水县西南。西垂有秦国的宫殿,《水经注卷二十·漾水》:“西汉水又西南合杨廉川水,水出西谷,众川泻流,合为一川,东南流经西县故城北。秦庄公伐西戎,破之。周宣王与其先大骆犬丘之地,为西垂大夫,亦西垂宫也。王莽之西治矣。”可见这是个很有名的地方。《西狭颂》摩崖位于甘肃省成县天井山鱼窍峡,离天水县极近,因此,“惠安西垂”的“西垂”,既可能是虚指西边,也可能是实指“西垂”这个古邑。总之,从东汉史料和用词习惯来看,“西垂”都比“西表”要更加合适。
总之,“表”和“垂”词义有别,“表”主要指“外面”,“垂”主要指“边缘”。“表”一般和“内”对称,但“内”不可和“垂”对称。在汉魏时代,“表”从不和方位词搭配,而“垂”和方位词搭配的情况却数不胜数,显然是汉人的习用词汇搭配。从这两个方面来看,“西表”这个词都远不如“西垂”合适。尤其是“西表”这个词古书上根本不曾出现,虽说这不能当成释字正确与否的唯一标准,但不可否认,一个辞例在古书上完全没有踪影,其可靠性是要大打折扣的,也是研究者都心知肚明的。
余论
东汉政权长年和西羌进行战争,有关史实,《后汉书》中记载数不胜数。《后汉书·西羌传》:“永寿元年,校尉张贡卒,以前南阳太守第五访代为(护羌)校尉,甚有威惠,西垂无事。”永寿元年是公元年,当时桓帝在位,离西狭颂刻石的年代只有十几年。武都郡也是和西羌常年进行战争之处。《后汉书·光武帝纪》:“十三年,武都参狼羌与塞外诸种为寇,杀长吏。”汉安帝元初元年()九月,“先零羌寇武都、汉中,绝陇道。”汉顺帝阳嘉三年()十一月,“武都塞上屯羌及外羌攻破屯官,驱略人畜。”汉顺帝永和五年()九月,“且冻羌寇武都,烧陇关。”因此,武都郡在当时地理位置属于不折不扣的边郡,加之又和秦古邑西垂很近,称为“西垂”,是再合适不过了。
刻石所歌颂的武都太守李翕,就是与武都郡相邻的汉阳郡阿阳县(今甘肃静宁附近)人,这类边地出生的人,一向擅长骑射。著名的权臣董卓,就是陇西郡临洮人,自幼生长边地,和附近的羌人有深厚友谊,但也因此熟悉羌人战术,长大后担任东汉政府郡职,曾和羌人进行过上百次战斗,也曾在洛阳皇宫做过郎官,积累军功,逐渐壮大。李翕应该也是如此,据西狭颂,他曾经在弘农郡渑池县做县令,弘农也算是准边地。据《后汉书》,他曾经担任安定属国都尉,估计自此常年为边将,延熹四年(年),因为“多杀降羌”,过于残酷,被巡行边地的使持节中郎将皇甫规举奏免职。但十年后,却升任武都太守,而且接连在郡境内刻了《西狭颂》和《郙阁颂》,歌颂自己爱护百姓,自称可以和西汉著名循吏蜀郡太守文翁媲美。文翁以兴文崇儒闻名,李翕却因杀戮俘虏被免职。他刻《西狭颂》自我称誉时,在任只有一年零四个月,怎么可能创造他刻文中所见的那些政绩,那些肉麻的话,有多少真实性,就只有老天知道了。
注释:
[1]有人论文介绍这通摩崖,说它最早著录于欧阳修的《集古录跋尾》,这是不对的。《集古录跋尾》卷三只记载了李翕刻于建宁五年的《析里桥郙阁颂》,曾巩在《元丰类稿》卷五十“金石录跋尾”的“汉武都太守漢陽阿阳李翕西狹頌”条目中,叙述了刻文的内容,订正了欧阳修把“李翕”误为“李会”的错误,并感慨求真之不易。但他自己的叙述中,也有不少错误。比如他说:“颂有二……其一立于建宁四年六月十三日壬寅,其一,其一六月三十日立也。”似乎《西狭颂》有两块,另一块被毁。但这段话大可怀疑,首先,两块铭文都立于建宁四年六月,可能性有多大?如果其中一块被毁,怎么可能壁上毫无遗迹?其中一块立于六月十三日,另一块立于六月三十日。十三和三十,只是互相颠倒,过于巧合。检朔历表,建宁四年六月只有二十九日,没有三十日,可知曾巩之失。第三,曾鞏記中所引刻文:“数有颠覆霣隧(坠)之害,乃与功曹吏李旻定策筴,勅衡官掾仇审治东坂,有秩李瑾治西坂,鐉烧大石,改高即平,正曲广阸。既成,人得夷涂,可以夜涉,乃相与作颂刻石。”这些内容大多见于《西狭颂》,但其中“與功曹吏李旻定策,勅衡官掾仇審治東坂,有秩李瑾治西坂”这几句,问题很大,其中李旻其人见于《西狭颂》题名,官职是“议曹掾”,而非“功曹吏〈史〉”。假如李旻在题名时迁换了官职,以他为太守定策修阁的功劳,也不该从“功曹史”迁为“议曹掾”,因为众所周知,“功曹史”是郡之“极右”职,比“议曹掾”要尊贵得多。“衡官掾仇審”“有秩李瑾”都见于《西狭颂》:“敕衡官有秩李瑾、掾仇审因常繇道徒……”,是李翕命令实际操办工程的两个人,只是没有提到一个治东坂,一个治西坂的说法。从曾巩前面叙述多有错讹的情况来看,颇疑这几句都是曾巩臆说。有学者相信曾巩这些叙述,恐怕是值得商榷的。
[2]照片来自蔡副全:《〈西狭颂〉摩崖现状考》,《文博》第4期。
[3]王念孙说:《説文》:“,艸木華葉,象形。”“垂,遠邊也。從土,聲。”“扈,小罌也。從缶,聲。”隷書“”“垂”“扈”三字多書作“”。凡漢碑中作“”、作“”者,皆“扈”之省文,非“垂”之省文也。实际上王念孙注意到了秦汉文字中还没有确切无疑从“土”的“垂”。王这段话见《读书杂志》“武梁石室畫象三石”一节。
[4]王念孙《读书杂志》里曾经提到,《墨子·城守篇》里的“望見寇,舉一垂。入竟,舉二垂;狎郭,舉三垂;入郭,舉四垂。狎城,舉五垂。夜以火,皆如此。”其子王引之认为:“垂”义不可通,“垂”当为“表”,上文言候者各立其表,則此所舉者皆表也。并据隶书,称“表”“垂”两字相似,似两字确有相误可能,但此说亦无确证,姑记于此。王说见《读书杂志》页,上海古籍出版社,年7月第一版。
[5]参看陈世庆:《汉代石刻篆书研究》,安徽大学博士学位论文,年。指导老师:徐在国教授。
[6]胡司琪:《秦汉玺印文字形变研究》,南京大学硕士学位论文,年。指导老师:魏宜辉教授。
[7]具体参看孙梓辛:《汉晋间“表”的形制、使用及变迁——兼论汉代的表墓风气》,《文史》年第一辑,71-95页。孙氏此文认为“惠安西表”的“表”也是表彰、旌显之义,但表彰、旌显“西”这种不够通顺的情况,他没有解释。
[8]李樯:《“惠安西表”不是〈西狭颂〉的题目》,《青少年书法:少年版》年第8期。
[9]不过《左传·襄公三年》里出现过“东表”一词:“孟献子曰:‘以敝邑介在东表,密邇仇讐,寡君将君是望,敢不稽首?’”说的是鲁国国君去朝见晋国,对着晋国国君稽首,晋国执政智武子是天子还在,晋国国君不敢受此大礼。孟献子是鲁国的相礼者,解释说:“因为我们国家位于东表,和贵国的仇国(齐、楚、吴)靠得很近,我们国君就靠你们国君保护了,怎么敢不稽首?”这里的“东表”等于晋国的境外,和“东垂”都指境内边疆之地不同。《书·尧典》:“宅嵎夷。”孔传:“东表之地称嵎夷。”孔颖达疏:“青州在东,界外之畔为表,故云东表之地。”也说的很清楚,就是指国境之外。